流火授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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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铜雀台】第十三章:乐妓

 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之间的谈话几个回合后就成了这样,难得他表露心意,我却只能站在屋外吹冷风。


  但我并不后悔最后的决定,我喜欢萧南客,可以给他宠爱,也需要通过立他为后进一步平衡胡汉关系,然而我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后宫中人爬到我的头上来。因为在我眼中,情爱是必须要为大业让步的。所以即便萧南客因着我“阴晴不定”的性子而决定摒弃真情,我也得让他知道什么话不能说,什么事情不能做。


  这几日总想着往宣明殿跑,可能会给皇后留下我软弱容易控制的印象,是时候转移注意力了。


  刚想到这,就看见一抹柳黄朝我走近,正宜春日曦光。来人身着垂髾袿衣,曳地的裙摆如云如雾,纹饰繁多的蔽膝重重叠叠,裗带随风飘扬,颇有“华袿飞髾”之感,缓鬓倾髻,朱翠步摇,恍如姑射飞仙,洛水神女。


  这容貌身段,我看了都要自惭形秽,但来人并不是女子,他是我登基没多久就从宫外带回的乐僮,名唤烛游,实在是有雌雄莫辨之美,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忘怀。他的样貌介于胡人和汉人之间,身上流着不同族群的血,简而言之,是个“杂胡”。


  说来好笑,汉人看不起胡人,胡人内部之间也存在鄙视链。哪族建立王朝,其地位自然就高了,还能在群胡之间留下点名号。比如建立赵国的石勒,他是羯族人,羯族之前是匈奴的奴隶,石勒自己也是个奴隶,翻身之后连羯族的名号都响亮起来,成为“五胡”之一。秦天王苻坚死前怒叱姚苌,说羌族在五胡之间排不上名次,也算是拿族群论卑劣。在这样的大环境下,烛游的地位和命运可想而知。


  烛游原本是领军将军独孤鹿连府上的乐僮,弹得一手好琵琶,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,但这乐籍之户,艺伎之位,杂胡之身,让他依然过着最下等的生活。我第一次乔装去鹿连府上散心闲逛时,遇见了他,他还没开始弹,我就移不开眼了。


  “咳咳,阿姮,眼睛直了,”鹿连以扇掩面对我耳语道。


  他是我发小,也是我最得力的心腹,北朝武官最高将领,总领羽林军。若非正式场合,我俩便随心惯了,共用一张食案,说话也不顾及什么,所以我直接在案下狠狠拧了他一把。相信我,如果这会周围没人,我俩又是站着的,我会直接给他一记断子绝孙脚——他从小忌惮大,就差拿铁板当内衣。


  独孤鹿连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,但他强忍着疼痛说:“阿姮……不能夺人……所爱,我就好这一口……绝不屈服。”


  他指的是琵琶,独孤鹿连特别喜欢琵琶曲,烛游的琵琶曲又是一绝,自然不肯拱手送人。


  “你养着他,不怕娥兰生气吗,”我恐吓他道。娥兰是这小子的妻子,也是我的朋友,我们三人年岁相近,性格相投,儿时经常在一起玩,这两个人走到一起,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。


  鹿连是著名的“妻管严”,堂堂领军将军,竟然对一个女子唯唯诺诺,让人惊讶。于是鹿连的事迹在洛阳大家闺秀之间都传遍了,年轻有为,位高权重,皇恩浩荡,最重要的是天大地大娘子最大,哪个女人不想找这样的夫婿呢。


  “您以为阿兰不知道?”鹿连得意不已,“她知道,而且允许我养着烛游,她最疼我了。”


  我汗颜道:“对对对……阿兰最疼你了,允许你养了一个乐妓天天弹琵琶。”


  看看北朝的最高武官吧,拿着丰厚的俸禄,家里只有一个乐妓,再看这人身上的衣服——我的天,粗布麻衣,不说华贵了,起码拿出来不要丢人好吗。幸亏烛游脸好看,所以披块破布都好看,不然好雅乐的南朝人瞧见了,非造谣我亏待功臣不可。


  “总之,天下漂亮男人多了去了,琵琶弹到这种地步却是难得一见,阿姮既不爱他才,那就留给我吧,”鹿连诚恳道。


  我撇了撇嘴,对这种溢美之词不屑一顾,结果,烛游弹起琵琶之后的三息内,我手里的箸就掉了。


  难以形容的好听,即使我不太爱好音律,也能一耳朵听出他所描绘的场景,心中的哀思——先是战场厮杀,刀光剑影,后是形单影只,解甲归田,然而“羹饭一时熟,不知饴阿谁”,只得泪下沾裳。


  “十五从军征……”我脱口而出。


  此时正到激昂处,我眼前都是飞舞的乱箭和横死的尸首,结果“嘣——”一声,他手中的琴弦断了。


  烛游抬头看了一眼我,眼神中出现慌乱和害怕,还不待独孤鹿连大声呵斥,连忙磕头请罪:“这位贵客,独孤将军,二位恕罪,奴婢一时用力过度,琴弦断了,扰了您二位的雅兴——”


  “你怎么回事?!”鹿连猛地一拍食案,“关键时候出岔子,养你就是为了让你白吃饭的?!”


  这刻薄的语言一出口,我才意识到鹿连在外人眼里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将军——他在军中的评价就是如此,刻薄寡恩,不通人情。


  “将军……奴婢,奴婢……该死,”烛游吓得面如死灰,嘴唇都褪了色,一遍遍叩头道,“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……奴婢一定……”


  “我说过,弹错一个音你会受什么罚,你可倒好,”鹿连冷言道,“把弦给扯断了,不知道这是不吉之兆吗,你好大的胆子!”


  “奴婢一时……”他害怕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花容失色,让我看了心疼,便想打个圆场,拦住独孤鹿连宽慰。


  “多大点事啊,我又听不懂琴,断了又能如何,”我摆手让人退下,烛游却根本不敢动,我只好又对鹿连道,“我不喜欢琵琶,聒耳朵,咱俩喝酒去。”


  独孤鹿连这才放过烛游,临走之前仍是狠狠剜了对方一眼,骂道“回来再收拾你”,才被我连拖带拽哄走——阿弥陀佛,我本以为自己也算是做了善事一件,直到下次我来找鹿连商量皇宫布兵事宜,“偶然”间又看见了这琵琶男,低着头,一瘸一拐走到我身边。


  “你腿怎么了?”我问道。


  “独孤将军说,错一个音,就要打三十下脚底板,”烛游嗫嚅道,“奴婢断弦,要被切掉一根脚趾……现在还疼着,让贵客见笑了。”


  我吸了口凉气:“你这……”


  “贵客……奴婢斗胆,想把这个送给贵客,”烛游双手捧出一个香囊,“谢谢您上次为奴婢求情。”


  “不用了,”我推开他的手,却一直盯着他的脸,“我也没做什么,而且你还是被罚了。”


  “奴婢有错,该受这些,”烛游低头道,“求您收下吧,此回贵客前来,奴婢定准备一只柔和的曲子,绝不会出现断弦之事。”


  我对断弦与否不太讲究,让他放松弹琵琶就好,作为回礼,随手便将扇坠取下来给他。烛游露出惊讶的表情,推拒了几番,见我坚持才犹豫着收下。


 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,宴席间那琵琶弦又断了……


  事情发生第二回,已是大凶的征兆,尽管我不信这种传说,也帮他求了情,烛游却仍在我来第三回时,失去了自己第二根脚趾。他疼得几乎无法走路,却还是一个劲地向我道谢。


  除了有些心疼这琵琶男,我当时也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,但并没有明说。因为我想知道,这个烛游有多大的野心,为了自己的“前途命运”能做到什么地步,于是我第四次来到鹿连府上。


  烛游这回没有断趾也没有断弦——我直接一来就看见他被扒光了衣服绑在树干上,两个家奴接替着抽打,而独孤鹿连正抱臂冷眼旁观,时不时骂几声,“要不是你会弹琵琶,我一定剁掉你的手!”


  “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我摩挲着下巴道,“他又犯了什么事,让你如此大动干戈。”


  独孤鹿连一看见是我就跪了下来,叩首道:“陛下恕罪,是微臣看管下人不力,竟让他偷了您的东西!臣已经罚了他八十多鞭,如果您看还不够,施以刖刑也可,但求您能不能……”


  我知道,他想说留下烛游的手,但问题是烛游什么时候偷我东西了?


  “您的扇坠,物归原主,”鹿连将晶莹的白玉兽首挂坠奉给我——就是我送烛游那个,于是我当时就露出不悦的表情。


  “还不赶紧停手,那是朕送给他的!他没有偷东西!”我皱眉望向烛游,发现人几乎已经奄奄一息,身上被鞭子抽出来的地方皮肉都向外翻着,周身一股浓郁的血腥味,“你们都不问问他怎么得到的扇坠,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吗?独孤鹿连,你就这么治军?”


  鹿连一时语塞,百口莫辩,结结巴巴道:“不是……他不久之前才偷了丝绸被人发现,我又见他身上带有如此上等的玉石,臣这里可没有,乃是皇宫之物,就……”


  “就怀疑这东西也是他偷来的?”我笑了几声,摆摆手道,“你这么对他,我可半点看不出,你在乎他性命的样子,还是把他送给朕吧。”


  鹿连呛了一回,实在讲不出什么理由拦我了,而且他似乎逐渐厌烦起烛游,挣扎了一番只好说:“但凭陛下吩咐,可他……偷东西也是不争的事实,您要把这种人留在身边?”


  我微微一笑:“能不能留下来,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。”


  我并非是动了恻隐之心,或者说恻隐之心不是主要部分,带他回宫另有用途。于是,烛游被我安顿在栖云宫的侧殿,吩咐医官照料。隔了两三天,我才去那看望他。


  “陛下……”他一见我就露出哀婉的表情,挣扎着要跪下来,“奴婢多谢陛下救命之恩。奴婢愿做牛做马,报答您的恩情。”


  意思就是,他不想离开宫,又回到独孤鹿连那去。当时他被抽得几乎昏迷,并没有听到我和鹿连的对话,所以仍然竭尽全力让我留下他。


  “你倒是一个懂得抓住机遇的人,”我对他说,“什么时候知道朕是皇帝的。”


  烛游猛地一怔,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是不久前才知晓我的身份,应该表示惊讶并请求恕罪,但他实在是太想离开了,张口就是请求报答。


  “奴婢……”他战栗道,“奴婢是在……”


  “你为了能离开将军府,不惜以两根脚趾和上百鞭笞为代价,”我拿出他送给我的香囊,“丝绸,你不可能会有这种东西,显然是偷的。为朕偷丝绸做香囊,事后又故意被人发现,若朕知道,定然会更加心疼于你。而让你产生意外之喜的是,朕还送了你扇坠,你再在鹿连面前暴露此物,他定然也以为是你偷的。无形间你便为朕受了两次伤。”


  他愣愣地看着我,两手猛地抓住衣角。


  “两根脚趾是为了让我看到鹿连心狠手辣,你身处水深火热之中;两顿打是为了让我产生愧疚和怜惜,开口向鹿连要你,”我拍了拍他漂亮的脸蛋,“而你之所以确定我的话,能改变羽林将军根深蒂固的念头,是因为我的命令他不得违抗,换而言之,你早知道朕是皇帝——也许从第一次断弦就开始了。”


  他沉默了很久,忽而流下眼泪:“是的……奴婢确实是想着,怎么才能高攀您……摆脱那样痛苦的生活。您刚好喜欢奴婢的容貌,却不愿夺臣子所好,奴婢……便想了这个法子,推您一把。”


  “耍心机耍到朕的面前,你确实很有勇气,”我笑了笑,围着他转了一圈,故意吓唬此人道,“原本朕不喜欢你这种人,定然是要把你送回去——”


  烛游倒吸一口凉气,连忙膝行上前拉住我的衣摆,哭诉道:“陛下……奴婢并非是想玩欺瞒玩弄您,实在是……迫不得已啊。若奴婢此时再被赶回去,独孤将军根本不回饶过我……求您了……哪怕您留奴婢在宫里干多脏多累的活,奴婢都愿意!只求您……”


  “话虽如此,你自然是想做主不做仆啊,”我负手道,“别着急,我说了是‘原本不喜欢’,可现在我还是需要你这种人的。”


  烛游把泪水咽了回去,叩首道:“愿为陛下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。”


  “能否留下来,全看你自己,”我嘴角微扬,“朕马上就要选十名世家男子进宫,可以让你作为候选人之一,免掉你的乐籍,甚至赐族姓给你,但这只是暂时的——半个月之内,你只要能靠自己的手段争到美人的位置,朕就准你留下来。”


  我是要看他有没有本事和胆量竞争。


  “然后,帮朕处理一个人。”


  拔拔郁律,之前的一切,朕会与你一一清算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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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啦到这里老福特就不能再更新了,如果要看的话请移步布咕,那也是个看小说的网站,当然也有app。然后发不出来的内容我依然会传到君羊里,流火石渠阁已满,流火天禄阁306,412,325。


三十多章就有小皇后和女皇的船……戏了嘿嘿。


彩蛋是预告,众望所归的拔拔郁律的下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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