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火授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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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长毋相忘】六十二章 哀哀

  郑青一路赶到沧池,自刘泱的身影在视线里出现,他的目光便从未离开过那人。


  郑青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刘泱经历生离死别,或者说,刘泱现在承受的生离死别,归根到底都要从他算起,他是所有伟业和悲剧的起始点。很多死亡都在郑青的计划之内,放不下的,他从刘泱手中夺走;舍不得的,他叫刘泱抛弃……但刘琢,确确实实在他预想之外,却又不能说跟他毫无关系。


  郑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泱,他也几乎没有扮演过这样的角色,他只是复杂地看着刘泱抱着儿子的尸体,一步一步,踏着斜阳走来。那人失落又疲惫,看起来是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,不得不接受现实;却又如同梦游,发髻凌乱,目光失焦,玉簧随着他跌跌撞撞的步伐发出尖锐的声音,两鬓的斑白在夕照下,无所遁形。


  当两个人视线交汇,是一阵长久的无言。


  郑青看着刘泱发红的眼眶、充血的眼睛,喉结微动:“陛下……”


  “为冰……”刘泱抱着尸体,走到离郑青还剩两步的距离站定,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,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只有两行浊泪顺着粗糙憔悴的面颊流下,“为冰……我已经……”


  “陛下!”郑青忽然高声道,语气接近于训斥,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,暗自露出惊讶的神色,万万没想到太傅在这个时候仍然敢用这种语气对皇帝说话。


  没有人知道刘泱当时想说什么,郑青又为何呵斥,但皇帝最终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,与之对应,整个人也仿佛终于不堪重负,被悲痛和愤恨打击压垮。他抱着刘琢缓缓瘫坐在地,郑青也连忙跪了下去,竟微张开双臂,让刘泱靠在自己怀里。


  于是,九五至尊竟就这么缩在一个并不宽敞的怀抱中,靠在并不结实的肩膀上,他们背后是映着夕阳的盈盈水光,夺走了刘琢生命的水光。乌泱泱的人群默不作声,天地众生、仙山池水,皆不入二人的眼睛——这个画面十分诡异,却在诡异中透露着温情与和谐。


  大约一刻之后,郑青拍了拍刘泱,轻声道:“陛下,快要宵禁了……让琢儿安歇吧。”


  皇帝终于从他怀中抬头,虽然悲伤的余韵仍在,却不似数个时辰之前的惊慌失措了。但他并没有让令史整理琅琊王的仪容,停尸入殓,只是哑声道:“卫尉听令。”


  一武官模样的壮士上前:“臣在。”


  “盘查宫内所有人群——从宦者宫婢,到内官后妃,每个人,从午时到申时,都做了什么,和谁在一起,”刘泱压低声音道,“互相佐证,有可疑行为的,立刻报朕。”


  “唯!”


  “还有,现在,两刻之内,让所有尚在未央宫内的皇子,到这里来,”刘泱继续道,“可以直白地告诉他们——他们所有人,都是朕的重点怀疑对象。”


  听见这话,众人倒吸一口凉气,即便负责沧池清扫的宫婢和巡逻的侍卫,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,皇帝仍然不相信琅琊王是失足落水,甚至奇怪地将矛头转向自己的其他儿子。


  于琅琊王而言,这是多大的荣宠;但于对其他皇子来说,这又是多么可悲而不幸的猜忌怀疑。


  然而皇帝的余怒仍未消散,在郑青的搀扶下,他站起身,一瘸一拐地踏上返回披香殿的道路。


  “臣擅自叫停了所有笞杀之刑,望陛下恕罪,”郑青缓声道,“请陛下看在这些人曾经侍候琅琊王和何婕妤的份上,从宽处理。”


  “好……好……”刘泱顿下脚步,抬头望天。


  此时已有几颗寥落的星星,挂在天空一角,他忽然想起来,刘琢小时候特别喜欢坐在自己的肩头,掰着他的下巴数星星。刘泱初开始逗孩子玩,还会问。


  “告诉阿翁,你数了几颗星星呀?”


  八岁的刘琢一阵无语,低头道:“您能不能不要问孩儿这么幼稚的问题?”


  “幼稚?你不是在数星星吗?”刘泱惊讶道。


  “说是从群星中找到我需要的那个,比较合适,”刘琢仰起脖子,往南方群星当中一点,“阿翁看到那条朱雀的尾巴了吗,那是轸宿,轸为车,主风。其旁有一小星,名曰长沙。”


  “长沙?”刘泱心中微动。


  “长沙星有光芒时不希望它过于明亮,如亮度与轸宿四星一样,又如果五星正运行进入轸宿中,则兵戈四起,战事发生。”


  汉人普遍迷信鬼神,刘泱算是比较相信人定胜天的了,然听到儿子说这种话,惊讶之余连忙顺着描述找到了长沙星——还好,星光黯淡。


  “你还懂星象……这是跟谁学的啊,”刘泱握着儿子细小的脚腕,毫不掩饰欣喜和赞叹,“太傅也不怎么喜欢观星吧。”


  “俯而遍观群书,仰而阅揽星汉,”刘琢答道,“去天禄阁找些古籍,自己参悟。”


  “好家伙,老天这是送给我了个什么小子啊,”刘泱抬手去捏刘琢的脸,“你母亲怀你时梦见岁星坠入衣袖,你该不会是从天上来的吧,嗯?我聪慧可爱的儿子。”


  “阿翁说笑了,”刘琢淡淡道,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,与天何干。”


  “琢儿,你——”刘泱迟疑道,这是他第一次在刘琢面前提出这个问题,“你想不想做太子?阿翁想把江山交给你。”


  “废长立幼,取乱之道,”刘琢简短地评价道。


  刘泱一阵无语,脱口而出道:“你这孩子跟为冰小时候如出一辙,都是那么的……”


 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多了,而刘琢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:“您和太傅果然自幼相识。”


  “不是,单方面见过而已,”刘泱连忙矢口否认,“你老子儿时可够不着他。”


  他倒是也不避讳承认自己曾经卑贱。


  “别跟我说什么废长立幼,在我眼里,立贤不立长,”刘泱道,“让最适合的人做最适合的事情。”


  “您觉得我合适?”刘琢讶异道。


  “挺合适的啊。”


  “那您眼光真不怎么样,”刘琢无情否认,不惜自贬。


  “臭小子,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!”刘泱佯装生气。


  “我偏激又疏离,不喜欢与很多人打交道,生命中只装的下少数几个人,”刘琢坦然道,他低头拍了拍刘泱的心口,“而这里,容的了天下所有人。这就是区别和原因。”


  刘泱沉默了,因为他听到过类似的话。


  “再说,从寿命上来讲,我也不合适,总不能让汉家频频更换皇帝,”刘琢继续道。


  “哎哎哎,能不能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,”刘泱这回真有些生气了,往刘琢小腿上拍了一巴掌,“生年不满十,想的倒是多。”


  “汉兴,众臣多好黄老周易,曲逆候陈平曾言,我多阴谋,是道家之所禁也,恐祸及子孙,孝悼皇帝时果然因罪除爵,子孙斩首弃市,”刘琢道,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,孝惠皇帝名满而命衰,未能活过而立。持而盈之,不如其己;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。阿翁若真爱我,就别把我推到那个位置上去了。”


  “有那么严重?”刘泱将信将疑。


  “我命中喜火,忌水,”刘琢道,“七和十三皆乃命数,上次若不是太子哥哥舍命相救,恐怕您已经见不到孩儿了。”


  他指的是去年夏日,几个皇子和伴读被撺掇着去昆明湖戏水,刘琢惧水,向来离得远远的。某位大臣的儿子却拉着他学游泳,他答应了——刘琢虽然早慧,却仍旧只是个七岁的小孩,不是神仙,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,和想做什么,是两件事情。他一边离群,一边渴望温情,生性孤僻,却盼望有人能走到自己跟前。


  刘琢学什么都很快,那日他高兴地以为自己克服了生命中的大忌,结果往深处游时两腿抽筋,还好被一直盯紧他的太子及时发现,和侍读的郎君一起将他救了上来。


  刘泱想起那事就气得心里发慌,恨不得赏赐那个伴读八十大板,结果郑青非常迅速得把这事代劳了。然而被责罚最狠的却是刘琢本人,因为当时急着去救他的太子,险些也被他拽着沉入水中——会游泳和能救人是两回事,要不是那伴读力气够大,恐怕得沉下去一双。


  好像也就是从那时起,刘琢和刘琼这两个关系看似有些微妙的兄弟,逐渐相熟起来,之前一直有传言皇帝想要废长立幼,刘琢每次听到必会大声斥责,如今连正式跟他说起此事的皇帝都被噎了回去。


  “琼儿……他也不是不行,”刘泱叹气,“但你四兄总是试图猜我的想法,想着怎么才能让我满意,而不是坚持自己的为政理念。”


  “四兄也需要成长的时间,他会明白的。”


  “好了好了,不说这个,你接着看你的星星吧,”刘泱往上托了托儿子,“这么多星星,我只能远观觉得震撼,你却能具体到某一群,某一颗——嘶,不愧是我儿子。”


  “远观?”刘琢放宽了视野,向后仰去,看见夏季星河格外璀璨,有疏有密的星汉如同细盐,又似珍珠,自然地撒在蜿蜒向天边的幕布上,降下一层星光如纱,覆在未央宫的歇山顶上。刘琢惯于细观具体,凝神入微,却很少会这般叹宇宙之大。


  确实很壮观,刘琢笑了笑:“这就是君之为君,我之为我的原因呀。”


  “你就可劲儿奉承我吧,”刘泱笑骂道。


  刘琢盯着满天的星星,迟疑道:“阿翁,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孩儿真的不孝,不能常伴——”


  “你再跟老子讲一句?!”刘泱马上意识到他要说什么,抓住儿子小腿上的肉就是一拧,非逼他把不吉利的话咽回去。


  “……呃啊……”刘琢果然疼得卡壳,但他想要做什么事,没人拦得住,竟继续道,“如果真有一天,孩儿不孝……不能,侍奉……父母膝前。您便真当我是……岁星入尘,终归于天……”


  “会在您和阿母看不见的地方,守候注视着您二位的……”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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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咕更至七十二章(下),彩蛋是预告,呃……选的是刑虐那一段,慎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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