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火授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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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长毋相忘】六十一章 天子之怒

  于刘泱而言,过去的一个时辰同样异常煎熬。初开始,他以为只是刘琢胡闹,或者又有了什么突发奇想的新点子——毕竟这是个思维很活跃的孩子。刘泱当即决定笞安歌二百,其实是打给刘琢看的,他可舍不得让爱子伤上加伤,于是连怎么斥责都想好了。


  ——看见这个小黄门没有,他身上的伤都是你造成的。你身为上位者,一举一动都会对下人造成影响,你犯错,他们就要替你受责。做事之前好好考虑后果吧。


  结果应该被训斥的人迟迟没有出现,而太阳已然西斜。刘泱从审视的心态彻底转变为担忧,他心中有一个猜想,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相信,硬生生枯坐着等待。他不再思考怎么教育刘琢,只求儿子能平安回来。


  酉时过半,刘泱彻底失去了耐心,他先是把宫廷卫尉及其属官都叫了过来,让他们一一盘查未时当值的侍卫,是否见过琅琊王,进出宫的名录也被仔细核验。由于未时是北军巡逻换班的时刻,而这些太子都在协助卫尉管理,于是刘琼也被找了过来。


  他走路都有些不稳,仿佛是极力忍受疼痛——不过当时刘泱并没有关注,他一心全扑在刘琢的下落上。


  时间并没有给众人带来好消息,反而是最恐怖的厄难。


  惊慌失措的宫婢被押上来时,刘泱根本没注意这个泪人说了什么,他的视线完全被侍卫轻抬轻放的毛毡吸引。那毛毡裹成了桶状,起伏不平,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来。


  跪在地上的侍卫没有一个敢说话,刘泱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,中途几次险些绊倒。何婕妤也是花容失色,聪明的女人显然已经意识到一切,莹莹泪珠滚落的同时,赶紧跑过去搀扶着刘泱。


  但是,这个恩宠持续十年之久的女人,此刻并没能得到与名号相匹配的礼遇和尊重,刘泱将她一把推开,拒绝任何人的搀扶,然后扑通一声跌坐在毛毡之前,颤巍巍地揭开了一角,动作轻到仿佛是怕打扰到熟睡的孩子。


  ——确实是他片刻思念的孩子,刘琢也仿佛确实是睡着了,他双眼合起,眉宇和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华,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安静。但那种熟睡是永久的,他的身体经历了从僵硬到内部被水蚕食腐烂的过程,面部浮肿,身体也仿佛成了水球,口鼻皆有血迹,这是典型溺水而亡的征兆。


  “……琢儿?”刘泱声音嘶哑,他颤抖着抚上了刘琢的面庞,又像是针扎似的收回手,因为他感觉自己不像是碰到了孩子的面容,而是在摸一块外表僵硬冰冷,内里却腐烂的石头。


  刘泱花了来回几个呼吸的时间,才接受到底发生了什么,是何婕妤忍不住的哭声提醒了他。那双平日或锐利或威严的双目再映不出任何情绪,刘泱先是被空白和麻木充满,然后,慢慢的慢慢的,情绪终于也如下沉很久的尸体,从水面浮上来,冲破了那片白茫茫的心海,达到了顶峰。


  “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琢儿!琢儿!”刘泱疯了似的一把抱过尸体,不停地摇晃着,痛呼着,眼泪当场就落下,“你怎么了?!你睁开眼睛看看阿翁……阿翁不禁你足了……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……让阿翁陪着你,让阿翁陪着你……”


  “琢儿……你别死啊!你不是还想给阿翁过寿辰的吗?你看看阿翁好不好?你睁开眼睛……看看……”


  眼泪呛到了喉咙里,过于急促的呼吸和情绪波动,让刘泱的心猝然疼了起来,仿佛是一刀刀被切开。


  “别离开阿翁……”


  “琢儿……我的琢儿……”


  殿前人跪倒一片,没有一个敢开口劝慰,因为那并不是皇帝对琅琊王的悼念,而是父亲对儿子椎心泣血的哀思与最后挽歌。它过于庞大,如同泰山崩溃,沧海惊涛,天地颠覆。


  刘泱紧紧搂着儿子的尸体,仍旧神志不清地呼喊着,很长时间没有下一步的指令。何婕妤的双眼肿得像个核桃,她也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伤当中,却还得本着为皇帝妾室的职责,去宽慰刘泱。


  “陛下……节哀,当务之急……应是安葬……琢儿,让他……走得踏实,”何婕妤抽噎道,她跪在刘泱身边,却不敢触碰对方,“再……查明死因……知道,当时……发生了什么……”


  令史早已跪候一侧多时,忙不迭道:“琅琊王……确实是溺水身亡,而且身上……并没有扭打或者抓痕,可能是雪天地面结冰,他在苍池附近玩耍时……失足落水……”


  “放屁!”那从悲伤的土壤中萌发的,是愤怒的种子,此刻如菟丝子一般疯狂增长,侵蚀着刘泱的理智,“琢儿不会水,所以从来离得远远的!他怎么可能主动往水边走?!”


  “臣……臣不知,”令史冷汗涔涔,连连叩首道,“苍池附近臣也看过……晌午时清理过落雪方便行走,故而没有任何脚印。但湖周围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,行走时不甚注意,确有可能。”


  “不……不可能,”刘泱使劲摇头,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,“绝对不可能!朕要亲自去看……朕要亲自去看!”


  他扶着地站起身,把刘琢的尸体抱在怀里就要走,但跑了没两步,又忽然僵硬地回头,看着披香殿跪着的一群黄门侍儿,用手指隔空一个个点着:“好……很好,这么多人……看不住一个小孩……”


  所有卑贱的人都知道,灾难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,胆小者已然失声痛哭。


  刘泱先是一把抓住奄奄一息的安歌的领子,大声逼问道:“你是怎么做的下人?连主子都看不好!琅琊王走之前都跟你说了什么?说——给朕回话!”


  此时的安歌已经疼得神志不清,他咽下卡在喉咙里的血道:“琅琊王……只是让奴婢……扮作,他的样子……他去哪里了,奴婢……并不知道……奴婢拦过他……但是他……”


  刘泱一把将安歌推开,恶狠狠道:“继续打!”


  竹板笞肉的声音混合着惨叫再次响起,接着,刘泱又挨个看过这群战战兢兢的侍儿,干涩的声音犹如鹰爪,划破了那一颗颗打着寒战的心,“披香殿今日当值的所有人……一概笞杀!”


  饶是同样处于丧子之痛的何婕妤,都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如此暴虐,可事关自己的亲儿子,由她来开口求情,着实怪异。更何况刘泱也并没有给他机会,抱起尸体飞步向沧池奔去,何婕妤也只好提着衣裙,一边掉泪一边急忙跟上。


  所以当郑青赶到时,披香殿正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,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,都能拧出一股水来。刘泱尚未从苍池返回,郑青便擅自叫停了所有笞杀之刑。


  生丹在他旁边感激涕零,连连道谢,但走到安乐旁边的时候,郑青却叹了口气,并没有让人把他从雪地中抬出,而是叫医官暂且给他治伤。


  生丹想要再次求情,郑青却摆手打断了他的话。


  “陛下的情绪总要找到一个突破口,这个人,我救不了,也不想救。”


  “太傅!求求您了……”生丹立即跪在郑青的脚边,不断磕头。


  “你与他相识,是不是,”郑青盯着反常的生丹,一语道破,“你的目的不是披香殿所有人,他们只是顺带而已,你只是不想让这个叫安歌的小黄门死,对不对?”


  生丹猛地抬头,一时语塞道:“奴婢……”


  “我念在你平日谨慎,又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,劝你一句,”郑青道,“不管琅琊王当时是如何威逼利诱的,但这宫里,皇帝的命令才是最优先的。是安歌分不清楚轻重,协助琅琊王逃脱,才有今时之祸——他难辞其咎,唯有一死。”


  生丹听着冷冰冰的话语,跌坐在地,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。


  “你叫我让陛下消气,让他不要迁怒,怎么可能?”郑青猛地攥紧拳头,“你以为死的是谁?那是他最爱的儿子,而一切原本不会发生!如果是你,你不会迁怒吗?你不会怨这个直接导致骨肉分离的人吗?”


  生丹哑口无言,眨了眨眼睛,忽然落下泪来。


  他在幻想什么?让父亲去释怀儿子的离去,让老师大度地容忍导致学生死亡的罪人?


  怎么可能啊……


  “孩子,别在这哭,”郑青把生丹捞了起来,“如果要哭,你的眼泪也只能为琅琊王而流——你在宫里这么多年,应该懂得如何生存。”


  “是……是……奴婢明白,”话虽如此,生丹的眼泪仍旧一个劲往下掉。


  “我去一趟沧池,”郑青担忧地望向北方,“这次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结束,你——”


  “你最后跟安歌说说话吧。”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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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咕更至七十二章,彩蛋是预告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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